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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我正在家里看书,桌上的手机忽然铃声大作,刚按下接听键,一个拔高了声调的女声便疾风骤雨呼啸而至:“给你发了那么多的信息你没看见吗?儿子开学需要交一张照片,下午就要,你赶紧带着他去照相馆照相吧!”不用说,“下指令”的那个人,是她。
急忙叫起看了半宿动画片的“昏睡不醒”的儿子,一阵慌乱,拖着他出了门。正午的太阳亮得炫目,大地上蒸腾着发焦的热气,知了的叫声如滚烫的流水,在天地之间哗啦啦流淌。为避免变成人肉烧烤,我们来到一家离家最近的新开的,有着“梦幻年代”巨大招牌的照相馆。
推开金色厚重的玻璃大门,我便被眼前一派富丽堂皇的欧式装修给震惊住了,恍若进入了19世纪的华丽殿堂。四顾无人,我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店里的一切。一排簇新的颜色各异的专为大人们准备的西服和婚纱,一排式样新颖的属于孩子们的童装和玩具,狭长的化妆台上堆满了大瓶小罐,铺着绿色地毯的休息区沙发宽大柔软,无时无处不在透漏着这家店的高档与奢华,以及开张不久。
连问了几声“有人吗”,一个年约二十多岁左右的男孩缓缓从大厅左侧的一间屋子里踱步出来,手里拿着手机,脸上一副疲倦的模样,甚至还有一丝突然被人打断愠怒的神情。问明来意,他指引着儿子进了大厅右侧的另一间屋子里。
还没等我回过神,他就拎着相机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脸蒙圈的儿子。他熟练地取出相机里的内存卡,插入电脑,儿子刚才在屋子里的活动便映现在屏幕上。
糟了——儿子的头发没有梳乱糟糟鸡窝一般;校服的扣子没有扣对一上一下多滑稽;嘴角吃包子的韭菜叶子没有擦掉真难看!别急——男孩的双手运键如飞,左冲右突,先把不安分的头发和韭菜叶子统统擦掉,然后乾坤大挪移复制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衣领,最后再把整个头像移植到了一面鲜红如党旗的背景上。十分钟不到,一个俊俏、周正的少年的照片,就到了我的手中。
在他“大肆修图”的空当,我漫不经心地与他搭讪。我问他有没有学过专业摄影?他忽地对我瞅了一眼,像是外星人睥睨地球人不是同类一样:“学啥专业摄影,我就学了三个月的PhotoShop修图!”我楞了一下,又问,看你的店装修这么好,生意一定不错吧?他再次瞄了我一下,“装修好,才能要上高价,那些衣服化妆品什么的都是摆设,顾客就是不穿衣服,我也能让他们穿上龙袍霞帔!”
一席话惊得我目瞪口呆。接下来,在付过果然如他所说的超过市场价格一倍的“高价”之后,我带着儿子逃也似地离开了他的店铺。不问价格先上车,挨宰活该!
曾有一段时间,中国的修图术、泰国的变性术、韩国的整容术、日本的化妆术,被誉为亚洲的“四大邪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作为动动手指,就能名列四术榜首的中国修图术,最初仅为遍布街头的电脑喷绘门市制作店招和修改错误文档文字之用,估计也是开发者的本意所在,其后被用来制作假证件和假合同,渐渐偏离了正道,再后来就被广泛应用于各类目标修饰,效果越来越逼真,用途越来越诡异:大象腿速成天鹅腿,老腊肉秒变小鲜肉,万里长城瞬间漂移,白天黑夜立时转换。君不见某些所谓的男女明星不修图不敢发照真假难辨,君不见某些流量大咖不出门就能出现在片场大把捞钱。现代技术的快速发展,在便利我们生活的同时,也把现实与虚幻无比强暴地捆扎到一起,傻傻分不清楚。
在我与儿子一般大的年纪里,照相的经历也曾有过一次。
那是我小学毕业的八五年,学校通知说,每个学生交一块钱,然后集体分批到挨着公社的村上唯一的一家照相馆去照毕业证相。我和另一个男同学被分配到一个周五的下午去。
走近照相馆,只见门口放了一个脸盆架子,一盆清水漾着波纹,显然是刚倒上不久,架子上挂着一条雪白的毛巾,还摆着一把干净的木梳。如果按照乡亲们的关系,我跟照相馆的老板是本家同辈,应该叫他哥。及我踏进门,他正在用一块细软的绸布擦拭照相机的镜头,看到我,立刻笑盈盈地放下,说道:“你怎么热得一头汗啊,快洗把脸,再把头发梳一下吧。”
“直视微笑,头往上抬,肩膀放平”“看着我的左手,身子不要摇晃”,他一次次对我发出指令,一次次矫正我的坐姿和身形,一次次从一个一侧有口的密封的箱子里探出头来,一次次在我的身边来回穿梭,他的右手将一个像皮球样的东西挤握了几下,“一、二、三”的话音落地,照相终于完成了。
等到给我和同学照完相,他的额头上已经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这时,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整个下午老师只安排我们两个人来的原因了——照相,真的是一门技术活,也是一项体力活。
而后,随着照片的不知所终,我少年时代的这次照相往事,也被长大后不断涌进的新的人新的事,埋进了记忆深处,几乎没有被翻阅和想起过,直到上个月回老家的一次偶遇。
“你是回来看你爸的吗?进来坐坐吧。”听到有人唤我的名字,我才发现,原来我的脚步已经不知不觉来到了街上的一家“肖像馆”,对,只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没有其他任何的定语或形容词。
迎面是一帧帧精心装裱过的照片,有黑白的,有彩色的,有年轻的年老的,有男人的女人的,或清新淡雅,或端庄持重,或开怀大笑,或若有所思,需要说明的是,他们的脸上,完全看不到一点化妆或“粉饰”的痕迹,该长粉刺的地方由着它自由生长,该出皱纹的地方由着它随便蔓延。
许是看出我的疑惑,算起来差不多已经有六十出头的他,娓娓向我道来:“我照了一辈子相了,以前,我总觉得把人照得漂亮一点年轻一点,是我最大的心愿,也是很多人的愿望,这些年我年纪大了,逐渐体会到,不加雕琢的美才是最美的,所以我就撤去了所有的幕布和背景墙,还有服装和道具,利用我多年累积的照相经验,把握好明暗角度和曝光速度,力求把人最真实最自然的一面展现出来,没想到大受欢迎,现在照相都得提前预约。”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照相,其实就跟照镜子一样,你本来什么样,镜子里照出来就是什么样,妄想涂抹掩盖,都是自欺欺人!”
告别了他回家,我一路上都在回味他说的话,也想起了那个男孩说的话,一个历经沧桑,一个涉世不深,我无意评判他们谁对谁错,只是有些隐隐担心:假如数码相机和PhotoShop将某些过程通通消解掉了,一部电脑或者一个软件,是否可以撑得住一个人的未来和希望?
林清玄说,“时间的速度是难以想象的,流年暗中偷换,你换了你的,我换了我的,有时在镜中看不清的自己,在别人的脸上却全看见了。”林肯说,“过了四十岁,一个人就应该对自己的相貌负责。”世间最高超的美容师,也无法让一张半旧的柿饼脸,放射出豆蔻般的芳华。
有条件的话,还是多给自己照几张相,留几张相片吧,也许那张脸青春已逝,也许那表情写满艰难。当你年老的时候,总也回想不起来你当年的模样,多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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