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命，从爱上她的面孔开始——作者：王小渠

掌上登封

我的生命是从睁开眼睛，爱上我母亲的面孔开始的。

——（美 马克吐温）题记

母亲离我远去已经九个月了，这九个月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思念和自责的痛苦煎熬。往事历历撞击着我的神经和灵魂，使我卑微，使我惭愧。
Part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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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家乡在山清水秀的川南小城，那里鱼水丰美，勤劳的母亲一家人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舒适而又恬淡的生活。偶然的一个机会，母亲认识了后来的我的父亲，这就开始了她绝少幸福而又惨淡的另一段人生。

父亲是个很有经营头脑但又易满自傲的人，做事总缺少自己的主张，偏听偏信他人的蛊惑。记得我们兄妹很小的时候，父亲便因善于投机而使家庭小有丰盈。但同时父亲也常常结交一些江湖上的朋友，这些所谓的朋友对他的生意或者事业可以说无有裨益，每次我和妹妹放学回家，总见父亲和他们猜拳行令，高谈阔论，母亲总在厨房里忙碌，他们有时还留宿在我们家。母亲给他们端吃端喝，还要收拾他们走后留下的狼藉，母亲却毫无怨言。可气的是父亲竟然时不时要母亲给他算账看钱都花到哪里去了，母亲总伤心地痛哭。我们兄妹看母亲委屈，便替母亲说话，总被父亲骂没有良心。正是父亲这种敛少散多的性格，致使他一生终无干成什么大事，总在为别人跑腿或者打杂。1983年9月，父亲因在现在看来很平常的一次单位采购中收受回扣，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远羁山东济南。

那时我才刚上小学三年级，妹妹刚上学。母亲就和男人们一样，到处找活干。我记得母亲经常去烟站扛烟包、供销社装卸货物，还去建筑工地上打零短工。每天早上母亲早早把饭做好出门，然后总在夜半时分，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由于长期饮食不规律，母亲得了慢性胃炎，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疼痛起来，母亲总是用炒热的盐缝敷在肚子上，或请邻居嫂子用力地揉搓。现在看来这些治标不治本的方法，当时是否真的能够缓解病痛，不得而知。不可饶恕的是我们兄妹根本体会不到母亲所受的艰辛，还常常为母亲分配的一点家务活抱怨不休。很难想象在那样的岁月里母亲是如何含辛茹苦，使我们兄妹三个能与同龄人一样正常的学习，健康的成长，没有受到半点委屈。

两年后父亲因为改造态度良好提前释放，原以为母亲和我的家庭会苦尽甘来，却不知迎来了更为心酸的一页。先是父亲说要为母亲治病，带上四岁半的弟弟和我的一个堂姐去郑州，入住二七塔下二七宾馆，殊不知没有一点社会经验的堂姐，当天就被一个女骗子把弟弟骗走了。母亲悲愤交加，当场晕厥在地，病没看成身心又遭重创。

然而更令母亲伤心的还是父亲的不信任。父亲听别人说母亲在他服刑期间，与别的男人过往甚密，有不清不白的关系。他说的那段岁月其实我已懂事，我知道母亲和那些工友一样的男人们同吃同劳动，栉风沐雨。家里有活他们主动过来帮忙，母亲也做些好吃的家乡菜犒劳他们。不料想这竟成为是非。一个女人最大的痛楚莫过于被自己的丈夫误为不贞，母亲自然不依，哭诉道：“你劳改，我在家拼死拼活的给你抚养小的孝敬老的，你太没有良心了！”父亲最忌讳的就是被人揭短他劳教过，所以每次的争吵总是越演越烈，乃至打打骂骂。这也为他们日后婚姻的破裂及至母亲的身染重疾埋下了伏笔。
Part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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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后，我考上了中专。这几年里，父亲已很少回家。就在我上学后的第一个学期，父亲和母亲风雨飘摇的婚姻也终于走到了尽头。他们离婚了，我判给了母亲，妹妹判给了父亲。父亲一次性支付给母亲我的抚养费2000元，从此就走出了家门。母亲擦干眼泪对我说："儿子，母亲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一定要供你上学毕业，不会耽误你的前程！"当时十四岁的我对于眼前的变故懵懵懂懂，根本没有体会到问题的严重性和母亲所经历、承受的巨大打击、心酸和哀伤。

父亲很快组建了新的家庭，两个月后，由于父亲新娶的那个女人对妹妹无端打骂，而父亲对此无动于衷，继而断了妹妹的学费和生活费，原本成绩也很不错的妹妹因此辍学，仅上了一个月的高一。母亲实在不忍心看到妹妹跟着他们受苦，毅然将妹妹接了过来。很难想象母亲当时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因为要供养两个半大的孩子，其中一个还在省城上学，对于一个身体不好没有了丈夫又没有任何家庭收入的农村妇女来说，意味着什么！正如母亲所说，她像一架永不疲倦的机器，拼了命在透支着体力、健康和青春！从此家里很少再看到母亲。

在我上中专的四年里，母亲究竟干了多少种职业，恐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在砖厂、在货场、在建筑工地，一切能挣到现钱的活，母亲差不多都干过。说实话，我在郑州上学期间，母亲没有让我和正常家庭的孩子有丁点差异，每月给足了生活费，过段时间还带着妹妹来看我。她常说，身体是人的本钱，吃饱穿暖了才能有心学习，如果我不说，谁也不会相信我家庭的残缺。

记得有一次周末休息我回家，母亲正在离家十几里远的临县禹州的一个小镇的饭店帮忙打杂，得知我回家的消息，她立刻骑着自行车赶回来看我。腊月的那天正下着鹅毛大雪，母亲所要经过的水库大坝的路已结冰光滑。我和妹妹只看到半夜归来的母亲一瘸一拐，手脚僵硬，满身冰霜。母亲来不及坐下，慌忙掏出兜里的卤肠，问我饿不饿。我和妹妹笑了："半夜了，谁还没吃饭？"但是母亲依然坚持把它热了。"快吃吧，为了给你送这些东西，自行车翻了摔坏了，我推着走回来，差点掉到水库里喂鱼了。"母亲笑着说。就这样我们一家三口有说有笑闹到我和妹妹昏沉睡去。第二天醒来，母亲已不见踪影，只见桌上放着十张五元的钞票，还有晾衣绳上刚洗好的我和妹妹的衣物。哦，母亲，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意，教儿子每每想起就泪如泉涌！

1992年，我中专毕了业。母亲原以为没有资助我半分钱上学的父亲会为我的毕业分配多少尽些力，要知道，这将关系到我一生的转折和前途。于是母亲放下自尊迎着那个女人的白眼去见父亲，恳求父亲为我找些门路。但是父亲讥笑母亲说："你不是很有骨气吗？供你儿子学都上完了，以后该享福了，找我干什么？我不享他的福，也不管他的事！"母亲大骂父亲不是人。回家后泪流满面对我说："儿子，不要怪母亲，母亲不认识什么大人物，帮不了你的忙，咱就听天由命吧！"我慌忙笑着安慰她："怕什么，咱包分配呀！到哪不是一样上班发工资，你得相信你儿子肯定会干好的！"就这样，我被分配到了离家百里之外的一个乡政府。不知道我是不是我们同学中分配得最远的，只知道大多都分进了局委或留在了城镇。幸运的是单位领导慧眼识才，在考察了一个月后，第二个月就安排我担任了很重要的财务岗位。家里的处境一天天好了起来，母亲的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Part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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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的一天，对我们家来说又是一个黑色的日子。母亲突然感到身体不适，市医院检查疑似乳癌，医生建议尽快去大医院复诊。于是惊魂未定的我和堂嫂慌忙租车带着母亲到河医大一附院、河南省肿瘤医院、河南省中医学院等处检查，最后确诊为晚期乳癌。一时间如同晴天霹雳！都知道癌症在当今世界上仍是医学难题，而一生多灾多难尚未享受到几天儿女奉茶递水反哺之福的母亲竟然患此绝症，真是上天不公！然而母亲反倒若无其事地笑道："儿啊，怕什么呢？看到你们兄妹长大成人，我已经尽到了义务，我早去一天也少拖累你们一天呀。"

母亲大大咧咧的话语中难掩悲凉，这时我发誓要尽一切努力为母亲治病，挽救延续她的生命。在经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手术切除之痛、放化疗之苦后，母亲暂时保住了性命，并以残缺的身体、肿胀的手臂操持了我和妹妹的婚事及我的女儿、妹妹的儿子的满月喜宴。我和妹妹都主张简办，母亲执意不允，说都是人生大事，绝对马虎不得。

2001年6月1日，我在单位刚放完假，正急着赶回家，忽然接到家里的电话，母亲去了！其实母亲已在床上躺了整整四个月了。我和妹妹约定，每周四之前由她侍奉母亲，周五至周日我接替，因为我们都有几个月的孩子需要照料，双方只能一人带孩子，一人轮流照顾母亲。后两个月来，母亲癌肿的疼痛越来越强烈，任何止痛、催眠的药物都失去了作用。以前母亲疼痛起来我们就陪她说话，借以分散注意力减轻痛苦，但是这种所谓的精神疗法渐渐难以奏效。癌肿疼痛不同于其他病痛，母亲全身都不能摸不能动，否则便如万箭穿心，折磨得素来坚强的母亲整日整夜嘶声哭喊。母亲勤劳善良，和睦友邻，患病以来几乎全村的人都来探望。

悲哉，母亲！母亲一生爱洁成癖，孰知终老却与屎尿俯仰！大去之时，母亲眼睛久不能闭，抑或她的爱子未侍身旁，抑或她的失儿终不得还，抑或她的生命中的重要男人，我的父亲的寡义薄情！
Part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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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新年除夕夜，跪在母亲的遗像前，一岁的女儿捧着饺子，我和妻燃着纸钱，窗外礼花鞭炮声声，万家团聚其乐融融，听到女儿咿呀学语地叫着奶奶，我的眼泪又下来了。爱子心无尽，归家喜及辰，寒衣针线密，家信墨痕新，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低回愧人子，不敢叹风尘。此情此景，今生难再！哀哀良久，我口不能语，手不能箸，只想我的母亲！

母亲，安息！

小黑

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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